三千单衫杏子红

挖坟请随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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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游龙戏凤 下 第六章·千秋一梦月明中 完结

    第六章 千秋一梦月明中         

            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儿子,嘿,傻小子!眼都看直了,喜欢台上的人吗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喜欢、太喜欢了!他真好看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让他给你当娘,行不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太行了!...就是爹啊,人这么大个角儿,能愿意跟你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,你个小兔崽子,忒精了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小兔崽子,那您老是啥?巴巴的领我躲在这儿偷看,肯定是遇到难题了呗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就你灵!他不愿意和我唱、也不跟我回家,你说咋办!天天和你慕叔他们混在一处,眼瞅着就要飞了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咋办、您心里早有主意了,还问我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好儿子,你如此如此、这般这般...小少爷出马,管保手到擒来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成,您请好罢!这回我也有娘啦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嘘,小点儿声!记住喽,当着他面、不许叫娘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呿、当您儿子傻?反正在戏台上,我能叫个够!”


             这日,谈无欲受邀在前门的德庆楼唱大轴《三娘教子》,扮薛倚哥的小角儿灵动活泼、毫不怯场,一声声“妈”呀“娘”的又甜又脆,直叫到谈无欲心里,唱到入戏时、他竟真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娃儿。他这次回京一直有个心病未解,虽与素还真通了心意,但俩人也老大不小的了,传宗接代的事总是避不开。自己倒还好说,没什么家族的牵绊,素还真可不一样,家里的独子、父母高堂估计都等着抱孙子呢。谈无欲向来心思细密,自个儿百转千回的琢磨了好久,却半句都没和素还真透露,而今儿这出戏又勾起了他难解的愁思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正出神间,扮房的门让人叩响了,“谈老板,这孩子是您的戏迷,想和您说会儿话,你看...”戏院管事的眼睛在谈无欲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转了一下,接着说:“要是您不方便,我这就领他走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方便的,来。”谈无欲朝小角儿招了招手,这孩子还没卸妆,仍是戏中倚哥儿的打扮,见谈无欲招呼他,连忙雀跃着跑过去,一会儿娘一会儿谈老板的胡叫,惹得谈无欲连连发笑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你叫什么?今年多大啦?”谈无欲把孩子抱到膝上,柔声问道。       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我叫续缘,到冬天就八岁啦!腊月的生日。”孩子乖巧的仰起脸,任谈无欲用手巾给他擦脸上红红白白的油彩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续缘的父母是做什么的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续缘的亲爹亲妈都死啦,”孩子不认生的把头埋在谈无欲怀里,闷闷地说:“续缘从来都没见过他们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可怜见儿的,”谈无欲自己亦有身世之悲,听了这话不由得怜意更胜,摸着孩子的头发道:“稚子失祜,在戏班里可会被人欺负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续缘眼珠一转,心道:哪个吃了熊心豹胆敢欺负小爷?脸上却愈发显出悲戚之色,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轻声细语的说:“续缘犯了错,受些责罚也是该然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看着续缘温驯懂事的模样,不由想起他和素还真小时候坐科的往事。戏班里“打戏”成风,遇上不善的师傅,稍不顺意就是一顿好打,一群孩子成日介如同惊弓之鸟一般,恨不能听见师傅的脚步声就吓得浑身发抖。想到此处,再看看怀中的孩子,竟觉得莫名眼熟。谈无欲用手轻轻描摹着孩子的五官眉眼,越看越觉得他像小时候的素还真,简直就是当年二人初见时的模样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眉毛...”那带着漩涡的眉毛,可不跟素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?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这眉毛最讨厌,每次勾眉都画不匀!”闻言,谈无欲只觉得往事汹涌而来,呼啦啦的把自个儿淹了个顶掉。你是素还真什么人?这话就在嘴边,可怎么也问不出来。难道只是长得像?难道他当年果真成亲了?难道这孩子是他一夜风流的冤孽?难道...难道...孩子见谈无欲发愣,也不去唤,径自搂住他的脖子打起了盹儿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用披风裹着孩子,一路把熟睡的续缘抱回了住的地儿。冷水心出屋来迎,奇道:“师父,这谁家的孩子?”谈无欲没答话,把孩子妥善安置在卧室床上,冷水心凑上去细细观瞧,这一看可了不得,心内大惊,“...这是素!”后半句话瞥见谈无欲的脸色,直接咽回了肚子里。冷水心恨得牙痒痒,出得屋去,把大门小门都栓得死紧,也不敢再去打扰谈无欲,回了自己的屋,偷偷生闷气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一豆烛火燃在桌案上,不知在等何人,谈无欲穿着雪白的中衣侧卧在床上,垂着眼眸,一手撑着头、一手轻轻抚着孩子的背。忽听得屋外一阵狗吠,睡梦中的孩子皱了皱眉,往他怀里又靠了靠。吱嘎一声,卧室的门让人推开了,素还真轻手轻脚的潜进来,长衫下摆破碎的参差不齐,脸上却是笑着。素还真走到床边,借着暖黄的烛光望着谈无欲和那孩子,眼睛里都是温柔深情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这么狼狈?”谈无欲坐起来轻声问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还不是你家那个不好惹的姑娘,”素还真凑过来坐在床沿上,“门都锁死了,我只能又翻墙。嘿,墙下头还不知从哪儿弄来条大狗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已经降服她了,要不能天天都给你留门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素还真轻笑了起来,用手揽过谈无欲,额头抵着额头道:“想是因为续缘,嗯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我挺高兴的,素还真,”谈无欲用手推开他,疲惫的叹了口气,摸着孩子白嫩的小脸说:“你该有个儿子...只是咱们这样,对不起素少奶奶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是对不起素少奶奶。”素还真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,见谈无欲的眉心绞得死紧,终是忍不住一手环住他、一手虚拢着孩子,把嘴唇贴在谈无欲耳边低声说:“少奶奶,我从族里过继了个儿子没和您商量...您可不要恼我呀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笑了笑,脸上哪儿还有半分自怨自艾,略侧了侧头耳语道:“素老板,你的戏越发差了,怎么也得再崩些时候啊...这么直接交代了,还怎么演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,过去的事、以后的事我都放在心上...素少奶奶也从来只有一个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谈无欲用手指把他师兄的散发别到耳后,戳着素还真的涡眉悄声道:“我要是不明白,墙下栓的可就不是狗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少奶奶好严的家教...”素还真心里爱煞,勾住谈无欲的脖子就吻过去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“去、别瞎叫,嗯...别闹,孩子还在这儿呢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迷迷糊糊睡着的素续缘翻了个身,脖子上露出一块碧绿的翡翠。
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时至深冬,今年北平的冬天分外萧瑟寒冷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时局亦不好,风雨飘摇、山河破碎,南边打了起来,北边也不太平,但是这戏还得唱,盛世唱、乱世唱,什么世道也离不开它。盛世的人在戏里颂安乐,乱世的人在戏里寻安慰,戏台上的事说到底都是假的,俱是金榜题名空富贵、洞房花烛假风流,但是假笑啼中有真面目、新歌舞中存旧衣冠,是耶?非耶?台上台下皆是恍恍惚惚、恰似庄周一梦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为了给南边的革命军筹措饷银,谈素二人在北平轰轰烈烈唱了三天对台,大洋哗啦啦的入了账,换成了药品物资成车的往南边送。俩人的名望更是如烈火烹油、红得发紫,北平戏迷不是素党就是谈党、捧得厉害,最痴迷的铁谈党、铁素党见了面恨不得便要械斗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转眼到了年底,又到了唱一年一度的封箱大戏的时候,大伙儿可着了忙、不知去听谁好,两面赶场又怕全都错过。正踌躇犹豫间,儒门传出了风声,说是谈素二位老板买了龙首的面子上,于腊月二十八在春色楼“一唱泯恩仇”。日月合璧、龙凤同天,这消息一出,人人奔走相告、擎等着这出晚了十年的封箱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“笃”、“笃”,一颗颗小石子打在谈无欲卧室的窗棱上,他推开窗户,只见素还真爬在墙头上,笑嘻嘻的望着他。腊月的风凛冽逼人,把素还真的脸和鼻子都吹得有点泛红,可是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却那么亮,直压过了头顶的满天星斗。墙头马上遥相顾,一见知君既断肠,谈无欲看着他,蓦然生出一种感觉,这辈子、就交代在他手里了。这感觉无奈又欢喜、短促又恒久,凡夫俗子怀抱着这一瞬的灵犀便能携手度过平淡寡味的一生。素还真看不清谈无欲背光的脸,但他知道,他师弟一定在笑、眉眼里都是盈盈的情致。素还真从墙头翻下来,不紧不慢的踱到窗边,探过身子去吻他,把自己冰凉的脸贴在他温热的面庞上,满足的叹气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爬墙爬上瘾了?”谈无欲挡在窗前,挑着眉颇挑衅的望着素还真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明儿就能堂堂正正到你这儿来了,反倒少了幽会的乐趣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“好无聊的乐趣。”谈无欲往边上闪了闪,素还真一撑窗台跃了进来,回身就把他抱着举起来,在原地转个了圈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“放下!”谈无欲的脸晕上一层薄红,本来拍打着素还真肩的双手,没两下就变成了个圈,环住了他师兄的脖子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素还真把头埋在谈无欲胸口,呼吸着他身上甜丝丝的香味儿,“无欲,这场封箱是我欠你的,我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没等素还真说完就捧起他的脸,极尽温柔的吻他。什么都不必再说,俩人将半世纠葛、毕生爱恨都倾注在这个无分彼此的吻里。


             春色楼封箱戏的大轴,是素龙章和谈凤卿的《游龙戏凤》。二人十年后再唱这戏,台下的人都翘首以待,而封箱戏最精彩好看之处便是极自由,大伙儿也都巴望着看两位名角儿将这戏如何改编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素还真的正德皇帝潇洒倜傥、风流俊秀,谈无欲的李凤姐也是山眉水眼、娇媚动人,二人一登台未开嗓就得了满堂彩,有些个老戏迷甚至激动得泪眼婆娑。一折子戏唱得精彩至极,处处极尽兴味,渐渐唱到最肯綮处,戏迷们都支棱起耳朵就等着听这段“月儿弯弯照天下”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只听谈无欲双目含情,曼声唱道:“月儿弯弯照天下,问声军爷你住哪家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还真眉眼飞扬,摇了摇扇子,举重若轻的唱道:“大姐不必盘问咱,为君住在天底下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俩人又对了几句念白,谈无欲的京白又娇又糯,直让人听了心里发痒,素还真答得更是挥洒自如,令人觉得被他调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、甚至还会有点窃喜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台上李凤姐又故作嗔怒的唱道:“骂声军爷理太差,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正德帝也不恼,嬉笑着唱道:“好人家来歹人家,不该头戴海棠花。扭扭捏捏、捏捏扭扭多俊雅,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李凤姐美目一横,把鬓边的花钿抛到地上,跺着脚唱道::“海棠花来海棠花,反被军爷取笑咱。我这里将花丢在地,踏来踏。从今后不带这朵海棠花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正德帝弯腰把花钿捡起来,风流而不下流的嗅了嗅,接着唱道:“李凤姐、做事差,不该踏碎这海棠花。为君与你来拾起,我与你插,我与你插了,插了上这朵海棠花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这后面,李凤姐就该羞怯的跑下场,正德帝随后去追,谁知台上竟全然不是这么演的。只见素还真一把将正要躲避而去的谈无欲拽住,不由分说的抱了个满怀,谈无欲吓了一跳,下意识伸手去推他,却见他眸光如水、满面柔情,那只推拒的手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轻搭在他肩上。戏台的顶灯明晃晃的照着,锣鼓声还响着,胡琴的弦越拉越急,底下的观众还看着,可如同隔了一层玻璃罩子、这些事儿都变得朦胧模糊,只有眼前这个人紧紧搂着自己的手臂是确实真切的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弟弟可有玉没有?有玉没有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无欲,我想唱须生,你去学旦角儿和我配一对儿,可好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疼不到我身上,我心疼啊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没够,永远也亲不够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柳梦梅是绝不负杜丽娘的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无欲,我舍不得、我舍不得!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我从没觉得是戏...因为下了台,咱们永远也不能、也不能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过去的事、以后的事我都放在心上...素少奶奶也从来只有一个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 往事千端如走马般掠过,一幕幕、一章章都深深刻在心里,磨灭不去。从青梅竹马、总角情深到沧桑变幻、人世浮沉,台上台下、戏里戏外,不知所起、一往而深之情绵延逶迤,他们在台上唱着古今传奇,自个儿又何尝不是他人眼里的传奇?

           胡琴锣鼓、西皮二黄交织谱写了他二人此世情缘,谈无欲见素还真的脸越靠越近,那朵花钿被温柔的斜簪于乌漆鬓边,他缓缓阖上了眼帘......

           火红的帷幕降了下来,这场大戏终是落幕了。


            千秋一场春梦,皆是蝶化为庄;

            大千须弥芥子,怎说假凤虚凰?

            无意含酸捏醋,笑书世态炎凉;

            哪怕荒腔走板,本来游戏文章!


     

    日月霹雳谈无欲素还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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