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千单衫杏子红

挖坟请随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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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海上旧梦【缘谈】完结

    海上旧梦


    章一,谈公馆


        这年的天冷的早,过了中秋,天气急转着寒了下来。笔直的马路上没什么行人,偶有一两个人骑车行过也都是匆匆的,恨不能把脸藏在衣领里、缩着脖子猛蹬。这里曾是上海的租界,道旁栽满了洋梧桐、高高大大的,几十幢小洋房修得很是考究,当年住家非富即贵,现在十室九空。红棕色的梧桐叶子落了满地,尚有几片在树梢上苟存,像一抹飘飘荡荡的残血,衬着头上白中发黑的天,更是落寞阑珊。

        不过下午两三点的光景,天却沉沉的,亦不像要有雨雪,只是自顾自的暗着。小张裹着个方格子绒毯,快步走着,她赶着送钥匙给一位姓素的先生,雪花膏也没来得及擦。她远远望见一零六号楼前立着个人,穿着挺阔的驼色大衣,背对着她在风中站得笔直。小张听说素先生新近从英国回来,上面很是重视,特批了小洋楼给他住,她直觉得他是个老人家,难道竟如此年轻?

         “素..素先生?”她有些迟疑的问。

         “张小姐,”那年轻人人转过身来,出奇文雅俊秀的一张脸,他笑着道:“对了,不该称小姐的!小张同志,你好。”

         “嗳...嗳...”小张的脸涨得通红,她只是没擦雪花膏,此刻却好像没戴上面皮一般,只瞟了他一眼,便再不敢抬头。她伸手去掏钥匙,可是脑子里如塞了棉絮般不清不楚,一串钥匙也分不清谁是谁,胡乱的向锁眼捅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见她一时打不开门,也不催促,体贴的站到一边去看这洋楼的外墙。灰色矮墙上攀满了枫藤,想是久已无人打理,大片大片的枯死,只留下颓然的干枝、斑驳的爬脚和零星的红叶。素续缘在萎顿的枝叶间发现一块锈迹斑斑的名牌,上面有些模糊字迹。“...谈公馆。”他用手拨开朽叶,指尖触到铁艺的名牌、竟一路冻到心里,让他打了个寒战。逝去的繁华如梦渺,他想起父亲常常吟咏的一句词:但屈指西风几时来,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。心里蓦地沉甸甸的,好像是揣着一炉冷了多年的香灰。“双火谈,这个姓倒不常见。”他向小张道,小张只是低着头答应着,俩人的心思都不在说话上。

          “素先生,久等了。”像完成了件天大的事,小张松了口气,飞快的瞄了他一眼,引着素续缘向一零六号楼里走。

          “这里以前的主人可是姓谈?”素续缘随着小张进了门,见屋里已有人简单的收拾过,各处都十分干净整洁。只是紫檀条案上放着塑料暖瓶、搪瓷水缸,有些不伦不类。房子格局极好,他不禁想着,这幢洋楼在旧上海时是何等陈设布置,何等典丽讲究。

          “姓谈?我、我不太清楚...”她顿了顿,绞着衣角又说,“反正现在都是国家的。”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还想再问,却见她脸红到脖子根,好像当下就要羞死。也不好再说,只是连声道谢。
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从小在国外长大,上的都是西式学堂,所幸他父亲旧学功底极好、更不许他忘本,在他幼时亲自教他诵书写字,使他的国文亦不输国人。只是在国外的时候,他老觉得从书上读来的文字欠了那么一点真实,像是云山雾罩、模模糊糊的隔了一层,那些风花雪月都是别人的。所以他要回来,亲眼看看铁马秋风塞北、杏花春雨江南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躺在铁丝弹簧床上,眼望着天花板,想起他父亲总说:月是故乡明。他站起来拉开厚重的窗帘,见一弯眉月挂在天际,像剪掉的一片指甲,又小又暗,不禁笑父亲痴、也笑自己傻。他倚在窗前望月,又想起临行前他父亲的话:你去吧,我是不能回去的了...只怕脚一沾故土,我的心就要碎了。一个人真的会心碎吗?像他父亲那样的人,也会心碎吗?他倒记得有好几个英国女同学拉着他说过heart-broken,他听了只是笑笑,不久她们便和别人说去了。女人的心总是碎不完。

          他扭身往床边走,见床底下有个物件,在月光下幽幽泛着金光。素续缘忙扭开台灯,就着灯光看去,床下却空无一物。旋上台灯,又借着月色去看,那物件仍在床下,他伸手去够,触手冰凉凉的、拿在手里颇有分量。打开灯再看,只见手中是个簇新的金怀表,表上还镌着八个篆体小字: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素续缘觉得这八个字很是眼熟,好像在父亲书房里见过,又不能确定。他把怀表的时间调了调,随手放在了床头的五斗柜里。随着关灯声啪地一响,那怀表迅速旧了下去,像是霎时间经历了许多岁月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躺在床上,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睡去。睡着睡着,却好似听见洞箫呜咽的声音,时近时远,一会儿在枕边,一会儿又飘到窗外。他觉得脸上被一片冷光照得发寒,在梦里寻思着似是窗帘忘记拉上,挣扎着想醒过来可怎么也起不得身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他恍惚间听见一声长叹,有人在他耳边念道:

          “泉下长眠梦不成。一生余得许多情。魂随月下金钟引。人在风前叹息声。”

          


    章二,创世纪


          “诶呀不得了,这小洋楼好气派!我看比过去的地主家还要强嘞!”谢懋臣跟着素续缘进了一零六号小楼,他推了推瓶子底样的眼镜道:“到底是留洋回来的,待遇和我们不一样。”他和素续缘同在研究所工作,二人年龄相仿、又跟着同一个项目,很快便熟络了起来。

           素续缘笑笑,让谢懋臣随意参观,自己钻到厨房去拾掇晚饭——说是做饭,其实也不过是下个清水杂面,两个单身男人,吃喝上只管饱而已。谢懋臣在这小楼里四处转着,觉着房间极宽敞,却空落落的没几件摆设。冬天的天本就黑的早,六点来钟已是暗沉沉的,他借着屋外灰白的光望去,见偌大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、两个小橱柜,像沧海里的孤岛。他向前走了两步,突然听见一阵声音,像是无线电的嘶啦声,开始极小,后来渐渐变大。谢懋臣愣了愣,用手挖了挖耳朵,凝神再去听,却又什么声都没了。他心底莫名生了些惊惧,想掉头下楼、又责备自己太过胆小。僵着向前又走了两步,忽见眼前黑影一闪,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蹦了起来,忍不住闭着眼大叫起来:“啊!素续缘!素..续缘!”声音飘飘悠悠的在黑暗里传递,带着丝缕的回音,像一把钝刀,沿着墙角楼梯一路跌跌撞撞的传下去,乒乒乓乓打破了寂静的冬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三两步赶上楼来,啪的打开电灯,一叠声的问:“怎么了?懋臣,怎么了?”谢懋臣听见他的声音,这才睁开眼,只见眼前是个打开的暗门,门板一摇一摆的,其后隐隐有些风声。

         “这、这儿怎么有个门啊?忽然弹开吓了我一跳。”谢懋臣缓了口气,觉得自己方才实在狼狈,不由把气都撒在这暗门上,“这门正对你的床,怪渗人的。若没用,不如封了它。”

         素续缘笑道:“这门通着上面的阁楼,阁楼上堆的都是这屋里的旧物。说来也奇怪,我每天醒时这门总打开一个巴掌大的缝,我把锁拴上也没用,第二天还是如此。想是锁旧了不顶用,风一吹就开了,也就没在意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谢懋臣走进暗门,见后面是极长的一段台阶,黑黢黢、幽冷冷的,他反身低头去看门锁,见是个老式的云头锁,并不容易打开的。他向素续缘道:“这锁挺结实的呀,”说着伸手去拉门,猛地脸色一变哆哆嗦嗦的说:“嗳...这个角度...正好够探出一个头,盯着你睡觉...”

         素续缘本不害怕,被他一说,顿时也有些毛骨悚然,强笑着说:“还说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呢,你倒说说,什么东西大半夜不睡觉,探头来看我?”

         谢懋臣在这屋里待得心下惴惴,想起幼时乡间看到的穿着五颜六色衣服捉鬼的法师,还有村东头平白发了疯的刘寡妇——人都说她是让鬼给魇了。他胡思乱想间飞也似的吃了饭,几次想开口,又觉得素续缘是从国外回来的,怕是不信这些,好心反倒让人取笑了,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心底还有些封建迷信的思想残余,末了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

         素续缘躺在床上,外面寒风萧瑟的吹着,呼噜呼噜的,像是猫念经。这房子里的古怪他本来是不在意的,可今日让谢懋臣一说,像是混沌被凿了七窍、扎剌剌的难受。他忍不住偷眼去看那扇暗门,那门现下好好地关着,不知什么时候会开,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其中探出头来看他。他翻了个身,把被子裹的更紧一些,想起有时确乎会觉得被人盯着看,也好似有人在睡梦里轻抚自己的脸。越思越想越是骇人,阁楼上偶尔传来的留声机的哒哒声,晚上飘忽的箫声,清晨不知是谁唱戏的歌声,一时都变得甚为可惧。身子似是冻得发僵,背后好像靠着座大山,连翻身都变得异常艰难。素续缘咬了咬牙,狠心躺平,四周寂寂如初、并无异常,他松了口气,抹了抹额上的薄汗,恍惚间睡着了。

        “〔旦〕妾千金之躯,一旦付与郎矣,勿负奴心。每夜得共枕席,平生之愿足矣。”

        “〔生笑介〕贤卿有心恋于小生,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?”

        “〔旦〕还有一言。未至鸡鸣,放奴回去。秀才休送,以避晓风。”

         梦里又不知谁在唱昆腔,曲曲折折、零零碎碎的,听着像是牡丹亭的一折。素续缘悠悠醒转,这歌声却没停,他颇有些怔忡,在床上坐了一会儿,猛地奔到窗前、哗啦一声扯开窗帘,只见晓风中荒芜的花园里,竟真的站了个人。那人穿着滚金线的黑色长衫,手里拿着一把昆曲洒金扇,站在一棵半枯的枫树下。孤峭得近乎诡艳。

         “Holy shit!”素续缘觉得自己头皮发麻,这人是谁?是怎么进来的?大早上为何在这儿唱曲?这一切太过诡异,他一时间心乱如麻,只呆呆的杵在窗口盯着那人。

          那人像是有所知觉,扭头向窗子望过来。冬天的拂晓时分,天上的星星还亮着,地上仿佛笼着一层滞涩的雾气,那人就在这样的天地间望过来,眼睛比晨星还亮,嘴角的弧度比晨雾更朦胧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觉得失魂落魄。

          在住进这幢房子里的第七天,他遇见他。

          像是一点点揭开这座旧公馆的尘封迷雾。

          像是瞧见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耸然于前。

          像是创世纪。

          


    章三,旧时代


         “您贵姓?”素续缘手忙脚乱的系着衣服的扣子,刚刚他生怕那人消失,只抓了衣服就冲下楼去。

         “我姓谈,”穿黑色长衫的人越过素续缘径自往屋里走,一双清寒的眼睛不住在屋里四处打量,“双火谈。”

         “诶呀,这屋想必是您家的祖产?”素续缘松了口气,心里莫名有点欢喜。他赶紧在搪瓷缸子里倒上热水递给那位谈先生,他这样单薄、又在寒风里站了那么久,必定冷坏了。

          谈先生看了看那缸子,并不伸手去接,只道:“我洗过脸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...这是喝的水。”

          谈先生好像吃了一惊,诧异的眨眨眼睛向素续缘道:“这么大杯,饮牛饮驴吗?”顿了顿又问:“也用它吃茶?”他见素续缘点了点头,更是很不赞同的啧了一声,隔了一会儿道:“我这次回来,你不要和别人说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我晓得。”素续缘只当他是怕麻烦,待还要与他说话,却瞥见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七点,只得颇遗憾地道:“真不好意思,我上班要晚啦...您千万不要走,等我下班回来再和您好好聊,成吗?”

          “这是我家,我还能上哪儿去?”谈先生看了他一眼,语气淡淡的。

          “那好极了,真是太好了!”素续缘扯过挂在一旁的围巾胡乱向脖子上围,一听谈先生不走、他便觉得雀跃极了。

          “嗳,你...”谈先生按住素续缘的手,摘下他脖子上的毛线围巾放在一边,道:“你等一会儿。”说着转身上了楼去,不一时走了下来,手里拿着一条皮草,帮他细细的围了,轻笑着说:“这才衬你。”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见他长而翘的睫毛在自己眼前忽闪忽闪的蝶儿似的飞,一时心猿意马,也忘了道谢,只反复说:“您千万要等我...您千万别走...”最后竟是谈先生把他推出了门,素续缘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。


          “诶呦喂,好俏的皮货!”中午在食堂吃饭时,一位年长的工友拉着素续缘小声道:“银针海龙,下雪的时候啪啦一甩,雪粒儿都不沾的。这些年早没这样好的货了,我看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皮子。”素续缘听了,本已放到肚子里的心,又提了起来,有些拉扯的疼。其实很多事并不是没端倪,只是他不舍得去细想。

    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熬到下班,他和同事告了别,急匆匆的往一零六号赶。越走越快,越走越慌,最后索性跑了起来。手哆嗦着打开房门,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,他带着一身的冷风冲进屋,连门也顾不得关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怎么,被狗撵了?”谈先生捧着茶盅站在飘窗前,似笑非笑的望过来。他眼见着素续缘从街角跑过来,口中的呼气腾成云烟,像吞吐着一条龙。

           素续缘讷讷的站在原地,他觉得自己在谈先生面前直像个孩子,幼稚又可笑,老是患得患失。他直直看着谈先生,任北风呼呼的灌进屋来。俩人都没再说话,不知道他们这么站了多久,素续缘眼见着谈先生的侧脸渐渐被暗下去的天色吞没。他心底蓦地又生出一股惶恐,赶忙去开灯,电灯亮起来,谈先生还在原地,素续缘才终于放下心来。

           他与他在一起,总带着惶恐惊惧。好像他隐隐知道结局。和谈先生交往,时时刻刻都像离别,总觉得不长久,就要分开了。


           紫檀条案上多了一对掐死珐琅彩美人瓶,瓶里插着劲瘦的腊梅。素续缘道:“谈先生,这花真好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谈先生嗤笑了一声,缓缓道:“这花算什么好呢。时前我有一株兰草,肩平心阔,颈细瓣净,是可入谱的。可惜有一年平白萎谢了。后来总有人来求兰根,我索性用滚汤灌杀,之后再不植兰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素续缘叹道:“又何苦灌杀了它!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我的兰花,就是浇死了,也不给旁人的。你不懂?”他转而又低声自语道:“何况是他送我的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明明两人说着话,素续缘却觉得谈先生茕茕孑立,好像不与他在一个世界。他像是旧时代的一抹月色,离自己好远。他并不懂他,却忍不住被他吸引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谈先生,您就将就睡这床吧。”想到谈先生躺在自己睡过的被褥里,素续缘竟有些难为情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你上哪儿去?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楼下有个行军床,您不用担心我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你只有一床被褥吧,天这样冷。”谈先生向旁边挪了挪道:“一起睡吧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身边多了个人,被窝里却比往日更冷,但素续缘心里又好热。他细数着身边谈先生几若不闻的呼吸声,觉得自己八成是已经疯了。两人就这么背对背的睡了一夜,素续缘迷迷糊糊间想,也许这就叫同床异梦。可就连同床异梦,于他,也是欢喜的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早上六点,闹钟叮铃铃的响起来,素续缘手忙脚乱的去关,生怕惊扰了谈先生的美梦。可那人还是听到了闹钟的声响,他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,极自然的搂住素续缘的脖子,用一种素续缘从没听过的、软糯糯的音调悄声说:“干嘛起的这样早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全身僵得厉害,好似手脚都不会打弯了,他定了定神道:“我...我去上班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上班...”谈先生笑了起来,仍闭着眼睛呢喃道:“新派的人物都流行去上班,可这上海滩,又有谁敢用你素大少爷呢?”他还要再说些什么,却在下一刻猛然坐了起来。

           谈先生睁开眼睛,笔直的看通了他,一望无际,几千里地没有人烟。谈先生眼里有这样一种荒漠的神气。就像素续缘这个人是透明的,就像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人。



    章四,爱生怖


         “小素同志,坐!”赵所长使劲握了握素续缘的右手,热络的让他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,“不要拘束,不要拘束嘛!小素同志啊,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,住的还习惯?”

         “一切都好,谢谢领导关心。”素续缘把金丝眼镜摘下来,随手插在胸前的口袋里,雪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,斯文又干练。下午的阳光照到他总是带笑的脸上,好似他整个人年轻俊朗得直要发光。

         “同志们都说,你一下班就往家跑,也不参加集体活动...年轻人,怎么能老闷在家里呢?”赵所长把上半身伏在办公桌上,脸上带着一种长者的善意的促狭,低声笑着说:“你可不知道,上周的活动你没来,好几个女青年都问你哩!”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脸上有些讪讪,只是陪着笑,心里却把“往家跑”三个字颠来倒去的想,觉得有种饴糖似的甜。

          赵所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,又道:“对了,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子,外国译制片,你一定喜欢的。放映的地儿在黄浦江边上,喏喏诺,约个朋友去看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这怎么好意思呢!”

          “不要推辞嘛!”赵所长拍了拍素续缘的肩,“找个朋友,一块儿去!”他说朋友的时候,声音特别宛转,他生怕素续缘不懂,又补充道:“现在都是自由恋爱了嘛!”


           素续缘回到一零六号的时候,天已暗了。谈先生正坐在紫檀条案后写字,见他进门,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声:“你回来啦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唔...嗯。”素续缘回身把大衣挂起来,右手揣在裤兜里,紧紧捏着那张两电影票。他不知道谈先生会不会同他去。素续缘总觉得谈先生又近又远、若即若离,谈先生会在夜里温柔的抚摸他的脸,甚至偷偷亲吻他的眉毛,可第二天又仍是一派淡漠疏离的样子,像什么都没发生、像一切都是他的梦——也许真的是他在做梦。

           时间一点一点过去,那两张电影票像是快让他的手汗浸透了,黏腻腻的一团在裤袋里。他有些坐卧不安,谈先生还是不动如山的样子。时针已经指向七,再拖下去,恐怕要来不及。“谈先生,我...”素续缘站在桌案前,插在裤袋里的手握成了拳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怎么?”谈先生抬起头,白炽灯光打到他脸上,更显得他的面庞苍白而无血色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他把兜里团成一团的电影票掏出来放在桌上,清了清嗓子,发出“啃”的一声,斟酌着说:“我想请您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“你想约我看电影?”谈先生打断他,两根手指夹着展平的电影票,像是把素续缘的心拿在手里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约”这个字听上去颇为暧昧,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素续缘赧然地点点头,心里一阵突突突地跳。谈先生没再说话,把票放回桌上,站起来走开了。素续缘看着空空的椅子有点意料之中的失望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傻站着干什么?再不走,要误钟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讶然的回头,见谈先生已经开门走了出去,他急忙去追。赶到门口想到电影票还放在桌上,忙又跑回去拿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一路上,但凡见到开着大灯的车,素续缘都要挡在谈先生身前,他生怕这灯光把他照化了。谈先生见了只是大笑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进了放映厅,电影已开演了。俩人不愿打扰别人,随意在最后一排坐了。谈先生看电影,素续缘看谈先生。以前在英国和女同学看电影的时候,她们不一会儿就会偎过来,他也会靠过来吗?也许,自己该靠过去?素续缘心里胡乱想着,只依稀知道正在放映的电影是个战争片,时不时会响起枪声和爆炸声。“轰隆!”一声,又是一个爆破场面,因为太过真实、爆炸声又太大,在影院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。素续缘见谈先生也吃了一惊、身子下意识的向后一躲,他一直搭在椅背上的手臂顺势搂住谈先生的肩,终于把他抱在怀里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谈先生抬头看着素续缘,在明灭的光影里、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,好像望穿了无数幽暗动荡的岁月。“上次我们来影院,还是看默片...影院里就我们两个人。”他用总是冰凉的手抚着素续缘年轻的脸,“你说大家都不敢来看电影,就跟当初不敢照相一样,怕被吸了眼睛光、摄了魂。”他笑了笑倚在素续缘肩上,“你当我不知道?其实,是你买了所有的票...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知道谈先生的很多话并不是和他说的,可他不在乎。谈先生现在在他怀里,这就够了。这大概是一种鸵鸟心态,自从认识了谈先生,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胆怯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很久之后,他读到一首佛偈,那偈说:因爱故生忧,因爱故生怖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有点释然,更多的,却是怅惘。

         

          

    章五,暖不了


           “谈先生,你冷的吧。”看完电影,两人都有些如梦方醒的意味。不想这天就这么结束,二人沿着黄浦江一路走着。素续缘跟在他身后,见他单薄瘦削的身子被寒风拉来扯去,屡次想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。可他只说不冷,就那么走着,在月影里,更显得孤寒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嗳...你冷的吧。”素续缘拉住他的手腕,食指和拇指碰到一起,谈先生细瘦的手腕不盈一握。谈无欲转过身看着素续缘,夜已深了,江边的路灯因为供电不足很是暗淡,还没有天上的星子亮,可这年轻人的眼睛比星星更灿烂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你冷的吧。”他又说。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呢?

    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沉默了一会儿,低低地说:“嗯,我冷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急急地解开大衣的扣子,还没来得及脱下,谈无欲已经靠进了他怀里。素续缘敞开大衣紧紧裹住他,远远看去,他们好似是一个人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江心月影被风吹得变了形,江水奔流着,哗啦哗啦,逝者如斯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他怀里好像抱着一块冰,寒风在耳边呼呼的吹,素续缘心里却热得想流泪。他吻着谈先生的鬓发,一声声的问:“为什么我暖不了你...为什么我暖不了你...”说到后来,声音都已哑了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谈无欲闭着眼睛不说话。就在素续缘以为他这一夜都不会出声的时候,他突然说:“你...会唱歌吗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你想听什么?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“都好。”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想起父亲那架老式的黑胶留声机里,女人高而细的歌声。留声机的钢针在唱片上突突的跳着,那里面唱着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,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——谈先生的世界。他想到了父亲最爱听的那首,“好花不常开,好景不常在”,刚要唱、又觉得不好,索性哼了最著名的一首。

           “夜上海,夜上海,你是个不夜城。华灯起,车声响,歌舞升平...”本来快板的爵士调被他哼得幽远悠长,好像成了首完全不同的歌,似断还续,对着江风冷月,平白苍凉凄迷了许多。他在谈先生耳边极慢的哼唱,只想唱给他一个人听。素续缘搂着他的腰跟着节奏微微摇摆,像在舞池里。环着他慢舞,就像把旧上海抱在怀里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这首歌唱完的时候,他吻了谈先生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像抱着一缕魂去吻一抹风,都是空欢喜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素续缘却觉得,这一刻仿佛就是永恒了。



    章六,银釭照


           这一整日,天色分外都黯淡,沉沉压在头顶。阴到晚上,终于飘起雪来。素续缘进了家门,见客厅里的小灯亮着,谈先生却不在,想是已经躺下了。

           他轻手轻脚的推开卧室的门,却见屋里高高低低点着许多蜡烛,红色的蜡油淌了满地,像是一汪汪鲜血,让素续缘有些心惊胆战。他见谈先生侧卧在床上,床头也有一支长长的蜡烛点在银烛托儿上,像是刚刚燃着的,绒芯里还有隐隐的白。素续缘拿起烛托借着烛光去瞧谈先生的脸,见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,愈显得眉目如画,皮肤白得都像是透明的。

          “看什么?”谈先生闭着眼睛问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一愣,随即笑道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。”

          谈先生的嘴角翘了一下,在憧憧的烛影里眯着眼睛看过来,脸上又露出杳茫的神色。过了半晌,才幽幽地说:“从别后、忆相逢,几回梦魂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二人对视良久,又是脉脉无言。一滴蜡油啪嗒掉在素续缘手上,他这才错开目光低头去看,那红色的圆点如同一滴相思血泪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扭身把烛托放回床头,谈先生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听他说:“...你也怕是梦吗?”语气那样轻,像是真的怕惊破一个梦。

          “本来就是梦。”谈无欲低声说。

           素续缘没答话,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,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
          “既然是梦,又何妨再荒唐一点?”谈无欲慢慢坐起身,把冰凉的手一点一点探进素续缘的衣里,在烛光的掩映下,他的脸上有一种森森的诡艳,直似志怪故事里的角色,带着一种幽冥的诱惑,“你要记得忘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无欲...无欲...”素续缘毫无惧意,发疯的人是不知道害怕的,他只是庆幸终于能这么叫他。记得忘了,多耐人寻味的话。要费力去遗忘的东西,多半只会越记越深。素续缘捧起他的脸放肆的亲吻,把他紧紧箍在胸前。谈无欲那么瘦,他这样使劲的拥着他,就好像是抱着一把支离的白骨。素续缘把脸埋在他发间,嗅到他身上有一股甜丝丝的香气,莫名的撩人,不由问道:“...这是什么香味儿?”

          “鸦片的味道。”谈无欲调侃似的说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不确定谈无欲是不是在开玩笑,但是谈无欲于他,确乎像是鸦片。一旦沾了就会上瘾,就再也戒不掉。他伸手去解他的长衫,那繁复的盘扣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。谈无欲轻笑着凑到他耳边,告密样的悄声道:“你就不会...撕了它?”


          蜡烛一支支的灭了去,弹簧床吱吱啦啦的响个不停,只听那顿挫的节奏就让人脸红心跳。谈无欲身上的情痕越来越多,他的皮肤像是新长出来似的,娇嫩异常,稍稍用力就会留下痕迹。此时他胸前、腰间还有臀上遍布着大片大片泛红的吻痕和手印,就像新雪之上留下的一串串足迹,愈显出一种破败的美。谈无欲趴在枕头上喘气,即使情动如此,他身上仍是冷的。素续缘从背后抱着他,用温热的唇去吻他的后颈和肩头,把他敏感的耳垂含在嘴里反复舔弄。

          “你...别再,”谈无欲微侧着头用手去推身上的人,“...对你不好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我不怕。”素续缘又把自己挤进他身体里,谈无欲惊叫了一声,指甲抓着床单发出嘶啦一声,然后喉咙里高高低低的喘起来,像是呜咽,亦像是舒服的叹息,有一种凄迷的荡漾。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住进这里四十九天。屋里有四十九支蜡烛,现在只有床头最后的一支还燃着,也已经快烧到了头。

          像是一夜没睡,谈无欲伏在素续缘身上,俩人胡乱裹着被子,他的一条遍布吻痕的雪白手臂还圈着素续缘的脖子。“我要走了。”他忽然说。

          “你去哪儿?”素续缘猛地抱紧他的腰,随后又无能为力似的放开,“...至少让我送你。”

          谈无欲没答他的话,只摸着素续缘的脸道:“我是不是很自私?”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吻了吻他的手,哑着嗓子说:“不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那只金怀表,你帮我带给...”他顿了顿,改口道:“留个你们做个纪念。”“你们”是谁?他们彼此从未说破,但是心知肚明。

          “素续缘。”“嗯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素续缘。”“...嗯。”

          “续缘...”他亲他的唇一下,柔声说:“其实我一直都分得清的...”谈无欲主动的吻他,软舌滑进素续缘嘴里,像一块糯米凉糕,那么甜腻,说不出的温柔缱绻。素续缘却直想哭。

          这个吻好似用光了他全部的气力,谈无欲贴着素续缘的脸喘息,像是累极了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微微抬起头,用戏白缓缓念道:“秀才休送,以避晓风。”

          床头的烛火越来越小,素续缘站在卧室门口,双眼通红,他张了张嘴,用一种杜鹃啼血似的调子,一字一字的道:“无欲,再见...”

          谈无欲倚在枕头上,凄惶的笑了笑,勉力仍以他平时云淡风轻式的语气说:“我是从来不说再见的。”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见谈无欲闭着眼扭过头去,床头的烛火已经成了一线,只余一点垂死挣扎的黑朽烛芯。素续缘嘴里尝到一股血味儿,他把心一横,含着咬破的嘴唇下了楼去。转身的一瞬,豆大的泪珠便狠狠砸在楼梯上。随着他的脚步声,床头的蜡烛噗地灭了,屋里只余一阵袅袅升腾的青烟兀自飘散。

          外面的雪还在下。白茫茫的一片。



    章七,尾声


         “嗳,你晓得吧?小素同志要走啦!”

         “外调?他不是刚来的嘛!”

         “什么外调啊,好像他是病了,要回英国去治。”

         “好好地一个人,英俊的嘞!能有什么病?”

         “了不得,是疯病呢!听说有人看见他一个人看电影、却对着旁边傻笑,一个人在黄浦江边跳舞,一个人在屋里说话。吓人的哩!”

          谢懋臣在一边听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插话道:“我早说他屋里不干净!”

         “什么不干净呀,小谢同志你不要乱讲话... ...”


          素续缘终于想起谈先生常唱的那折《牡丹亭》的回目,第二十八出,幽媾。     

          他只带走了那块又老又旧的怀表,站在谈公馆前,他没敢再回头。

          只怕一回头,他的心就要碎了。

          飞机在跑道上滑行,天连衰草、满目枯杨,他甚至没看到故国的春天。

          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。风月无边,都已在他心里了。

          飞机冲破云层,越飞越高、越飞越远,渐渐消失不见。

          一如海上旧梦。

    【完】




    其实海上旧梦,不只是说续缘,对无欲也是。应该说,对无欲更是。

    日月没在一起,估计是因为国仇家恨、八年离乱,大时代洪流下的身不由己。

    如果不考虑霹雳本剧,单看本篇,素续缘这个名字一出现,悲剧意味就已经如影随形了。断了才要续,可惜难再续。这一段也续的似是而非,恍然如梦。

    说再见那里,竟然给自己写的有点涩然。老了。

    其实这文里大家都有点问题,老素近乡情怯,小饼自欺欺人,无欲自己说了,他自私。不过我最后想写出来,无欲对小饼也有了点不一样的情愫,不知道大家看没看到233。毕竟人设不是先天,活生生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软弱,也更真实。

    至于为什么小饼对无欲那么倾倒,我只能说,嗯,他让鬼魇了。2333333,也许是小饼一直在找一种风雅的中式韵致,刚好,无欲身上有,所以一击毙命!旧时光是个美人,无欲这样的美人。


     

    谈无欲缘谈素续缘日月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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