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
“宝鉴凝膏,温泉流腻。琼纤一把青丝坠。冰肤浅渍麝煤春,花香石髓和云洗。玉女峰前,咸池月底。临风细把犀梳理。阳台行雨乍归来,罗巾犹带潇湘水...”素还真敛目轻吟,水依旧、石依旧,而他二人的这段情缘却如朝露无踪。也许并不该称其为情缘,这两个字太过于温情柔软,他和谈无欲之间,都是冤孽。可即便明知是冤孽、明知难有结果,素还真仍忍不住去揣测谈无欲将此地细密封存的用心——他是不是会来怀想追思?他是不是也放不下?他是不是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忘情?
“师兄?”素还真乍闻此声、急急旋身,却见无忌散发披衣由法阵入口走来。无忌讪讪道:“不知大师兄在此,无忌如此打扮...失礼了。”
素还真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空落惘然,暗叹一声道:“无妨,是我不请自来。”他略一沉吟,继而又说:“此地并非半斗坪所有...”
无忌哪里晓得这是素还真在套他的话?忙颔首道:“此地是天山山脉中一处罕有的热泉,无忌修炼阴性功体,功体瓶颈之时,常为寒毒所苦,是谈师兄以窃地补天之术将此泉移来半斗坪,助我修行。”
“哈,原来如此。”素还真略笑了笑,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是勉强。当真是他自作多情、自寻苦恼,心潮一泛就是烦恼三千,偏偏这心动、心烦,希望、失望,不过都是他一人的绮思,与人无尤——多情总被无情恼!
“这寒毒当真恼人非常,稍有偏差便如坠冰窖,真不知谈师兄当年是如何承受,又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寻到这舒经活络的热泉?”无忌指着刻石,又道:“这石上的字风流蕴藉、情思缱绻,亦不知是谁的手笔。”
素还真避而不答,二人又闲话片刻,他随即告辞而去。
无忌趴在池畔望着刻石,忽然想起素还真以手沾水在桌上写过的字,一笔一划竟与刻石上的字迹颇为相似。无忌心中一惊,联想起近日种种,到底他的两个师兄间还有多少无从说起的秘密、多少暧昧难明的往事?“闲读道书慵未起,水晶帘下看梳头”,这两句诗可是他们当年相处的写照?他们究竟对彼此怀有怎样的感情?这样的情感会不会成为谈师兄羽化登仙的阻碍?
无忌越思越想愈加不安,索性披衣而起向八趾麒麟所在的精舍行去,窥探师兄们的私事虽然逾矩、但他必须要问出个究竟——无忌精研机关阵法,负责为谈无欲筹划升仙大阵已有数年,于情于理他都绝不许此事有任何纰漏。他奉师命寻回素还真,就是为了给升仙大阵找一个一个最最稳妥的护法,从功体、修为、智谋来看,素还真都是大阵护法的不二人选,可若这护法有私心、有私情,若这护法真如他所说“舍不得”... ...无忌一阵风似的冲进八趾麒麟的精舍,还没待八趾麒麟细问,他已直挺挺的跪在师父跟前,大声问道:“徒儿僭越!但求师父告知,素师兄和谈师兄究竟是何关系!”
“诶呦喂!”八趾麒麟被他问得一惊,急忙去捂小徒弟的嘴,忽又觉得此举实在是此地无银,便假意咳嗽了几声,道:“咳咳...能是什么关系,不过就是师兄师弟的关系罢了。”
“师父何苦瞒我!”无忌膝行几步,抓住八趾麒麟的衣角道:“若只是师兄弟,师父如何会担心大师兄会坏谈师兄的修行?若只是师兄弟,师父又怎会怕谈师兄因着大师兄的几句话就大动凡心?”
“他们...他们...”八趾麒麟仍是顾左右而言他:“他俩从小比试争斗、互不相让,我只怕老大见老二先他得道心下不服,又怕老二因为老大的言语相激动怒,当师父的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呦... ...”
“师父还是不肯说!”无忌急道:“无忌亦非有心刺探师兄的私事,只是排布升仙大阵职责所在,若护法与阵主宿命纠葛过甚,阵法很有可能功亏一篑!无忌的心血、师父的期望、半斗坪的声誉都还在其次,只怕谈师兄作为阵主性命难保!”
“这...这...”八趾麒麟嗫嚅半晌,“他二人命定无缘,想纠葛都纠葛不上...该不会、不会算是纠葛过甚罢...”
“想纠葛都纠葛不上?这是何意?”无忌一愣,复又连声道:“求师父告知无忌!”
“当年我常在外云游,甚少回半斗坪。他们的事,我也管不了,向来是极少过问的。”八趾麒麟叹了一声,终于将当年旧事徐徐道出:“只不过在百年前,我曾见他俩在后山做法...”
“做甚么法?”
八趾麒麟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,一字一句地道:“祷天祝地,道侣结缘之法...”
“什么!”无忌乍闻此语,尽管他心中已有隐隐猜测,仍是惊得再说不出话来。
飞花六出,天地洁净。是日恰逢江山小雪。
红泥火炉上煮着浓茶,呼噜呼噜、水烟弥漫,跳跃的炉火和幽幽的茶香将竹亭里的一方世界熏染的分外温暖。素还真与谈无欲同披着一件鹤氅靠在一块儿读书,二人披散的白发在身前身后丝丝缕缕的缱绻纠缠,几乎难分彼此,体温相熨,鼻息相闻,连在书页间上下扫视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快慢。他二人朝夕相伴、同习同修已有百年,在这一年春天,二人功体大成,在同一日白了头,脱胎换骨臻于长生不老之境。既至此境,或修升仙道白日飞升、或修人间道不离红尘,正在抉择的关口,二人却默契的闭口不谈,仍旧日日读书练剑,只希望百年千年、千生万世就这么过下去才好。
一册书翻检般读完,谈无欲捧起青玉茶斗啜了口茶,素还真方欲凑过来与他同饮,谁知谈无欲手指轻动,玉斗嗖的一声贴着素还真的脑门飞到了半空中。素还真笑道:“师弟还是这样小气!”说着伸手向那玉斗一招。“难道我杯里的茶就比你的香?”谈无欲长眉一挑,拿起桌上另一个斗彩方杯向玉斗掷去,他这一掷之力看似极大、实则极轻,两个茶杯在空中相撞发出“嘟”的一声。眼见这两个茶杯在空中飞来撞去间,素还真忽然发问:“廿四页,第二行,写的是什么?”
谈无欲随口答道:“执著之者,不名道德。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,为有妄心。卅六页,最后一行是什么?”
素还真对答如流: “内观其心,心无其心;外观其形,形无其形;远观其物,物无其物。首页题序?”
谈无欲微微一哂,指尖轻弹又将斗彩方杯推远:“老君曰:大道无形,生育天地;大道无情,运行日月;大道无名,长养万物;吾不知其名,强名曰道... ...”
他话还没说完,素还真高声抢白道:"错了错了!"
“不可能,分明是你记错!”谈无欲拍案道:“取书来看!”
“书在我怀里,你自己来拿。”素还真用袖一拂,两个茶杯平平向茶盘飞去。
“白纸黑字,看你能耍什么把戏...”谈无欲伸手向素还真怀里一探,摸出的竟不是他们方才所读之书、而是一册残破古籍,他低头一看,那册书的封面用古拙的大篆题写着“太上结游和合契”七字。
谈无欲手持那书一时语塞,却见素还真正襟跽坐,捧起并排放着青玉斗与斗彩方杯的紫檀茶盘、举案齐眉,他作出敬茶的姿态,柔声道:“无欲...可愿做我的道侣吗?”
任谈无欲百般智巧,此时也不禁愣怔无言。他双唇微颤,半晌后才木然道:“你日前下山,就是为此?”
“是。”
“现今世间道侣大都自结自散,全然做不得数,皆因上古道侣同游之法早已失传...”
“是。”
“依道书所载,若两人结成道侣,无论命中有缘无缘,都将从此宿命相系、休戚相关...”
“是。”
“无缘之人强结道侣,便如同向上天强求一段因缘,犹似逆天改命,以后的祸福难料...”
“是。”
谈无欲每说一句话,素还真每答一个是字,两人就更加靠近几分,此时谈无欲的唇已经贴在素还真唇畔,他轻声又道:“即使如此,即使破了你日丽中天的命格,你也愿意?”
“是。”素还真在极近的距离里,看见谈无欲的眼睫微微敛起,却掩不住那双凤眸中闪过的溢彩流光。素还真蹭着谈无欲的唇瓣,亦低声问道:“你呢?破了月出沧海的格局,你可就别想成仙了。”
谈无欲的唇被师兄厮磨得发烫,他呢喃道:“为了做你的道侣,放弃羽化登仙,真是蚀本啊。”他说“蚀本”两个字时,嘴唇微微翘起,倒更像是献吻,可素还真当真吻上来时,他却一晃身闪到了竹亭之外。
“素还真,你只怕给人骗了,这样的上古秘术、岂是如此易得?” 谈无欲银发玄衣,独立风雪之中,他的眼睛水润明亮、雪白的脸上隐见几分红晕,他晃了晃手中的古籍,朗声道:“也罢,我便陪你一试!”
素还真心下大喜,知道师弟这已然是答应了,只是谈无欲向来面皮薄、总不肯直接明说,他站起身来,食指轻叩茶盘,那斗彩方杯直直向谈无欲飞去,素还真笑道:“无欲,这茶你不喝了吗?”
谈无欲挑眉道:“要我喝茶,却偏偏将你的杯递来!”
“道侣之间,又何分彼此?”素还真将青玉斗中的茶一饮而尽,“况且,我总觉得你尝过的,更好喝些。”
“你真是...”谈无欲以袖掩口也将茶饮下,那茶竟还是热的。喝罢了茶,谈无欲旋身便走,斗彩方杯被他反手一甩,稳稳落回茶盘上,与青玉斗紧紧相依。
“无欲,晚上我在后山等你!”谈无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,但素还真知道、谈无欲听得到。素还真负手望向竹亭外落雪的天空,他们要向上天夺一段缘分,在因缘宿命里强行烙下彼此的印记,雪花飞落在他流云似的涡眉上,又化成水滴溜进馨香的长发里。他的手掩在素白的袍袖中轻轻一挥,地上的落雪竟反而向天空飞去,一时间风雪逆行、天地颠倒,素还真向来俊雅温润的脸上竟闪过一抹决绝的戾色。
长绳系日任遨游,
怎教明月下西楼?
最恨此身非吾有,
仗剑与天竞自由!
写不出文的写手,和下不出蛋来的母鸡一样没用!是的,这么久没更就是因为我编不出来了= =
凑一个520、521的热闹,写的仓促,后期可能会改。
如果有时间写,明儿还有一章。
其实这文的一条主线就是,老素怎么从一个混不吝变成一个宿命论者23333